第41章 且慢行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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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高山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,除了该有的汇报战况、说明战功,一有机会就在奏折里边骂曹枰,言语粗鄙,不是我干他曹枰祖宗十八代,就是我草他娘的,脏心烂肺的狗东西……

    此外苏高山还有一个习惯,就是特别喜欢在公文里边“加名字”,总要写上几个校尉甚至是伍长的名字。附带详细写上几笔,某地某月某日某某战役,某人如何英武奋战,斩首几许、军功如何。所以苏高山的奏折公文,反而是边军武将里边字数最多的。

    下了一场骤雨,国师府右路园林那座池塘里边亭亭玉立的荷花,在雨中摇曳生姿,频频点头。

    跳鱼山花影峰,却是阳光普照,老聋儿率先走入茅屋,笑道:“今天不太一样,得换个先生替你们讲课了。”

    屋内除了那拨桃符山诸脉道士,如今还有柴芜这个小姑娘坐在角落听课,隐官的两位嫡传弟子,剑修邓剑枰,武夫袁黄,近期也时常来这边旁听。今天甚至还有道士仙尉和他那徒弟林飞经来这边坐着。

    近期老聋儿主要是给他们传授高孤的三讲。

    内容之精妙,让老聋儿叹为观止,决定要花费至少半年功夫,尽可能将其中的道法精髓悉数传授给那些虚心求道的后学们。故而先关起门来,逐字逐句,拆解批注,为此老聋儿借阅了许多道书,正因为三篇的内容够好,所以老聋儿更怕出现“一字之差谬以千里”的情况,遇到一知半解不敢下定论的地方,就去跟白景前辈讨教,她不耐烦了,便再去与小陌先生询问。

    对于讲课传道一事,老聋儿是极上心的,不喜机锋,家常白话。

    何况有那白景说得云遮雾绕在前,老聋儿自认才智、道力都远弱于白景,就力争说得简单明了,不至于误人子弟的同时,又能让他们更快现学现用。再者老聋儿也发现,与人传道久了,于自己修行亦有大裨益,也是一种对自己修道生涯的梳理。

    像仙尉就是被那“三讲”给勾引过来的,真是久旱逢甘霖,终于听见了自己能听懂的道法!

    老聋儿神色颇为自得,既因为茅屋听课之人越来越多,而且先是说服了刘叉允许他们去黄湖山求学问道,不意又有魏神君传来一份捷报,说龙虎山天师赵天籁会来这边传道,嘿,今儿真是黄道吉日了,双喜临门!

    屋内众人只见门口那边,站着一个俊逸的青年道士,还有魏神君恭敬作随侍一旁状。

    老聋儿站到窗口那边,赵天籁进了茅屋,伸手虚按,示意他们不必起身行礼,开门见山道:“就由贫道跟诸位讲一讲诸脉雷法,勉强撮其大略,挂一漏万,诸位海涵,讲学期间,大可以随问随答,不必拘泥于谁讲谁听。今日课毕,之后到了雷斋月,诸位不妨多加体会揣摩。”

    天师说雷法?与那白也亲临茅屋说剑术,于玄到此说符箓,有何区别?

    魏檗也移步站到了窗口附近。

    离开了莲藕福地,回到落魄山,青丘狐主是个闲不住的,就在群山间游风景,由于察觉到花影峰这边的不同寻常,便故作偶然路过,她想要看看如今人间的“道士”,道力深浅如何。

    她没有走入茅屋,在门外施了个万福,妩媚笑道:“奴婢能在门外旁听么?”

    老聋儿不敢擅作主张,还是得看赵天师和魏神君的意思。

    屋内赵天籁微笑道:“自无不可。”

    霎时间,连同青丘狐主在内,所有人猛然惊觉,已经置身于一座辉煌雷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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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永泰县地界坊间,新开了一家不起眼的白云镖局,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算是按照山下习俗,讨个好彩头。先前下了一场骤雨,来的快去的也快,所幸没有耽误镖局开张时辰。

    长宁县那边,地皮金贵得令人咂舌,他们打听过租赁的大致价格,就心里有数了,如果镖局真在那边落脚,那就不是挣钱,而是给管着一国赋税大骊户部送钱去了。

    凭借师父早年在山上关系攒下的一点香火情,通过朋友的朋友,好不容易请来了一尊公门修行的“地头蛇”来帮忙镇场子,是永泰县衙的户房典吏,一把手。大骊官员,放在藩属国都是要按照“官升三级”算的,京官更是“紧俏”,这么一算,倒也不差了。

    看到一个身穿长衫的熟人,马邑县惊喜道:“曹沫?!”

    少年跟许多师兄都是孤儿,师父洪正云给他们取名字,都是往各自家乡的郡县名称靠,比如少年已经记不得姓名了,因为是在马邑县这个地方给师父他老人家在路边捡着的,便干脆给他取名马邑县,好让他不忘本,以后成材了,就带着名字回家乡看看。

    曹沫掏出一个红包,笑道:“说了要来你们这边道贺,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颗钉,不能爽约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小声问道:“多大的红包?”

    只见那曹沫故作轻松道:“一颗雪花钱。”

    少年愣了愣,这么多?小声道:“摆完阔,私底下退还给你?”

    曹沫将信封重重拍在铺有红绸缎的桌上,豪气道:“小钱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踮起脚尖,使劲一拍曹沫的肩头,“就喜欢你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英雄气概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视线扫了一圈,笑着没说什么,不知道魏历会在何时登门拜访镖局,用什么由头送钱。

    马邑县笑逐颜开,如今镖局刚刚开张,到处都需要用钱,有曹沫这么个冤大头登门送钱,就当是开门红么。

    少年笑嘻嘻打趣一句,“曹宗师如今在哪里高就啊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跟你们一样,在京城地面混口饭吃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好奇问道:“哪条道上的?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,说道:“是在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倒也听说过两边都是衙门的那条千步廊,少年已经师兄们约好,以后等到镖局生意稳当了,得空就去那边看看,当然还有意迟巷和篪儿街,

    马邑县神色认真问道:“是给那大官的,当护院教头,教一教公子少爷们花拳绣腿?还是给京城里边的有钱人当扈从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他们可雇佣不起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最受不了曹沫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德行,没好气道:“你咋个不说自己是给皇帝陛下当供奉作随从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拍少年的脑袋,“没大没小,怎么跟一位武学宗师说话呢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见着这个曹沫,少年终究是开心的。

    他们的师父,洪正云是年复一年熬出来的洞府境,也没有什么道号。马邑县这拨二代弟子,都是孤儿出身,早年所谓的被师父带上山,其实也就是在乱世里边求个活路而已。等到进了山,有个落脚地儿,洪正云也是悉心传道,有修行资质的,就炼气,始终摸不着门槛的,也就传授他们一些拳法剑术,故而马邑县那几个师兄,说是书上所谓飞檐走壁、踏雪无痕的武林高手,倒也不算夸张。

    陈平安故意四处张望,笑问道:“你那赵师姐怎么没来?”

    马邑县顿时警惕起来,“干啥子?赵师姐到没到镖局,关你屁事。”

    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,对那赵师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爱恋,只是学着师兄们一起喜欢师姐罢了,否则就显得自己没眼光、不合群了么。

    师姐赵郦几个,依旧跟着老人留在山中继续修行,山下红尘万丈,花花世界里边全是诱惑。

    唯一一位有机会跻身中五境的弟子,是二师姐赵郦。小门小派,能寻见一个修道的好苗子,何等侥幸。

    分别之前,洪正云专门提醒一事,那曹沫深藏不露,定然是五境武夫起步,将来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见了,都要对他敬重几分。与弟子们叮嘱此事,倒不是要他们提防曹沫,而是不要因为关系相熟,就言语无忌。

    毕竟不说什么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,就算只是六境,就已经是数国之地,屈指可数的江湖宗师,武林执牛耳者了,混白道的,能缺金银声誉?混黑道,不得有个“魔头”的称号?

    也因为师父常年教诲和各自出身的缘故,马邑县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半吊子的“山上仙师”就如何了不得,镖局周边的街坊邻居,早已登门送礼,客套寒暄,和和气气,就当是认个熟脸。他们这趟下山,不过是求个规规矩矩挣钱的和气生财,好给留在山中的赵郦他们多攒点修道资粮。

    在这之外,最大的愿景,不过就是攒下几颗神仙钱,将来好去京畿那座名动一洲的大骊缟素渡长长见识,看看真正的仙家法宝到底是长啥样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万事开头难,先在京城站稳脚跟,长久以往,细水流长,你们镖局还是能赚着钱的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点点头,咧嘴笑道:“借你吉言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京畿那边猿蹂栈的青玄洞,暂时无主。先前我跟你们师父提过一嘴,看洪老哥的意思,是有些心动的,只是他觉得门派在京城没门路,导致此事希望渺茫。所以我近期都在京城走通关系,算是有些眉目了。等我消息,如果真成了,你们门派总要有个镇得住场子的话事人,与当地官府见个面,聊得好,就算谈定此事了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急眼了,“曹沫,朋友归朋友,若是想要师父与人低声下气,或是,或是让赵师姐出卖色相,结交达官显贵……你就是侮辱我们!”

    少年的心思,总如一张白纸。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少年的脑袋,笑着解释道:“一场云诡波谲的大骊察计,近期闹出多大的风波,这会儿余波未平,官场内外人人提心吊胆。说句难听的,就算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敢送银子,请他们吃花酒什么的,他们都没胆子答应,说不得直接将你们扫地出门,再不敢与你们这些不谙官场行情的愣头青有任何往来。只管放心,我是诚心帮忙,不是坑你们来的。而且我只是牵线搭桥,帮点小忙,至于走不走这条路,到底还是你师父拿主意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将信将疑,“当真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骗你有啥屁用。能换几个钱?”

    马邑县信了大半,“曹沫,事先说好,你可别花花肠子啊,整天琢磨某些不着调的事情。赵师姐志在长生,不会喜欢你的。我把丑话说前天,你若真帮我们一个大忙,结果赵师姐对你不理不睬,你到时候可别恼羞成怒,说翻脸就翻脸,那我们……就做不成朋友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脸震惊道:“下山历练才几天功夫,真有这么灵?你小子到市井没几天,就已经如此心思活泛,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儿郎,在我看来,你小子,很有几分老江湖的做派了。”

    单纯的少年,哪里经得起一位老江湖当面的几句吹捧呢。

    刚刚还在伤心伤肺,马邑县这会儿就又眉开眼笑起来。

    心想着赵师姐若是鬼迷心窍,突然对曹沫青眼相加,他这个当师弟的,也不拦着师姐就是了。

    以后也好让曹沫名正言顺带着自己一起走江湖。快意恩仇,总能认识几位红颜知己,自己再把酒量好好练一练……

    呵,我精明着呢。

    马邑县双臂环胸,“师父与我们说过,到了山下总归是要在事上磨砺心性的,这次筹备镖局,我出力不少,人情往来,学了很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这么聪明一孩子,怎么就偏偏不适合修炼仙术呢。”

    哪壶不开提哪壶,马邑县恼火道:“你不也是个只会打熬体魄、耍枪弄棒的江湖把式,比我好到哪里去了?是炼气士么你?一境?二境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时无言,笑骂道:“臭小子的嘴巴开过光吗?”

    一大一少闲来无事,蹲在演武场兵器架附近,少年心不在焉,也不知是想念山上和师父了,还是忧愁明日的光景是好是坏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马少侠,想啥呢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撇撇嘴,“做梦都想着天上掉下来个贵人,帮我们镖局招徕几桩生意,不然直接送咱们一个聚宝盆也行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朝远处抬了抬下巴,“眼前不就有个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压低嗓音,无奈道:“即便他是县衙户房的一把手,算得什么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啧了一声,“你见过宝瓶洲几座县衙能够闹哄哄千把号人物的?你家乡那边的郡守老爷,估计都没有这位户房典吏来的威风八面。何况县官不如现管,没看见你大师兄一直跟他套近乎,总不能是他们一见如故吧?”

    马邑县疑惑说道:“户房典吏,这么牛气的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以为?”

    马邑县嬉皮笑脸道:“那我现在跑去拍马屁还来得及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提醒道:“别忘了跟你大师兄说猿蹂栈青玄洞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马邑县说道:“忘不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突然疑惑道:“你咋个不自己去说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呵呵道:“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马邑县笑得不行,是啊,大师兄最喜欢二师姐了,每次看曹沫都跟防贼似的,在师弟们这边,也从不明说什么,总是拐弯抹角嫌弃曹沫年纪大了点,还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走出来的读书人……他若敢与赵师妹当面明说,我还要敬他是一条汉子,总是借机靠近,畏畏缩缩,不算豪杰。

    永泰县的县衙来了三人,两个户房的,一个来自壮班。

    一位跟着户房典吏来这边的年轻男人,也无官架子,有机会就搭把手,给镖局帮点小忙。

    永泰县是京城县衙,相较于一般地方州郡的县衙,属于经制吏的正额胥吏,人数翻了两番还不止。除了常设的三班六房之外,还置有科税、河道诸房,总计十六房之多。其中事务繁重的刑、户又是“大房”,能在这里边当差多年,尤其是还能手握实权的,哪个不是人精,谁不认识几个达官显贵,关系熟络的大商巨贾?少年却是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。只说那个隶属衙署壮班的青壮汉子,手底下估摸着也能管着二三十号人物,平日里跟白云镖局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。

    看得出来,那个年纪轻轻的户房胥吏,是典吏的亲信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真正留心的,还是此人暂放檐下的一把油纸伞。

    回头让容鱼调阅一份永泰县户房档案。

    那个出自壮班的汉子与衙署同僚并肩而立,目视前方,轻声道:“卞兄,我倒是有条门路,有机会转去永宁县衙当差,你有没有兴趣?”

    如今永泰县衙是什么情况,外界只是以讹传讹,他们却是实打实的苦不堪言,就俩字,难熬。

    以前县令王涌金何等意气风发,如今在衙门瞧见了,好像每过一天就要瘦上几斤。

    先前老莺湖那趟差事,确实是他们县衙做岔了,事情太大,谁都兜不住。

    年轻户房胥吏轻轻抱拳,婉拒道:“鲁大哥,好意心领,非是信不过你,只是这么多年来,许典吏待我不薄,处处栽培,若是平时,我肯定动心,但是现在一走了之,实在是过不了自己的心关。”

    姓鲁的汉子犹豫了一下,压低嗓音说道:“卞兄,实不相瞒,我在北衙那边有兄弟当官,也是个好去处,不如我来牵头,一起吃顿饭?成了是最好,不成,卞兄就当认识几个朋友,并无损失。放心,我与他们都是过命的兄弟,当年退出边军之后,如今就属我混得最一般了,我信得过他们,他们也信得过我,我介绍的朋友,是怎样的品行、能力,他们绝不会怀疑。”

    否则汉子也不会与一个年轻自己十岁的人,一口一个卞兄。

    卞春棠的那个儿子,每次只要到了县衙,就要骑着自己的脖子去马厩耍。

    他一直觉得卞春棠以后在官场,肯定会有出息的,人厚道不说,做事情还细致,还有担当。

    就是差点运气了。

    以前还好说,再过两三年,就能够接许典吏的班,好像县令王涌金对此也是默认的。

    但是现在大骊官场的“户部”这整一条线,但凡是沾点边的,谁不是人人自危?谁不担心天上打个雷,下边就是无数的落汤鸡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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